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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美千年
时间:2022-09-26 16:42:54   来源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  作者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

       在镇湖,人们习惯把刺绣称为“做生活”。“一架绣绷,十指春风”是千百年来镇湖的日常。

  一根发丝般的细线,在手臂挥舞中,劈成二分之一、四分之一、八分之一、十二分之一、二十四分之一……越劈越细,然后五颜六色的丝线在一针一线中,或斑斓、或迷离、或透亮,时强时弱,仿佛是音乐的特殊波长,色彩也在松紧、深浅、疏密的针脚中丰神毕现、动人心魄。

  传说中,七仙女织布,东一挥,摘下晨曦,西一挥,撷取晚霞。但这不是传说,这是在苏州镇湖,一个面向太湖、通透明亮的苏绣工作室里,实实在在所见。湖水环绕,莲藕红花深处,这样的场景,犹如江南水乡一样静谧。

  刺绣之为物,真的好缠绵

  刺绣离不开蚕桑。苏州土地肥沃,特别是西部横塘、光福、东渚、镇湖一带,濒江临湖,气候湿润,更宜蚕桑种植,使得丝织业在这里绽放得尤为灿烂。

  春秋时吴国刺绣已经普及,管子《轻重乙篇》说:“一女必有一刀、一锥、一箴、一鉥,然后成为女。”道出了刺绣普及度。明清时,苏绣成为当地家庭副业,王鏊在《姑苏志》里将苏绣特点总结为“精细雅洁”,清代乾隆时修编史志描述:“苏绣之巧”“其法劈丝为之,针细如毫发”。

  在镇湖,人们习惯把刺绣称为“做生活”。“一架绣绷,十指春风”是千百年来镇湖女儿们的日常。这种日常,贯穿着人的一生,梳理起来有些缠绵。

  婴儿在腹中躁动时,母亲便开始飞针走线,为孩子绣虎头帽、兔儿帽、虎头鞋。孩子周岁,穿上向百户人家募化的丝线、布帛,缝成“百家衣”,绣上“菊桂腾香”“季季兰芳”,意在借百家福气,护卫孩子成长。孩子成长又有“寄名”习俗,缝制“寄名袋”,袋内放置年庚,袋外绣上“独占鳌头”“鲤鱼跳龙门”、兰花等图案,寄寓平安富贵。结婚时,陪嫁丝织品品种丰富,曾在一件民国元年“妆奁簿”里看到陪嫁绣品名称:顾绣聚宝盈盆、洋印门帘四喜、锦绣台毯全福、绣花发禄千年、印花镜袱齐备、绣花状瓶成对等。婚房更是刺绣的世界:新床系的是刺绣的床帏,铺的是刺绣的枕头、百子被、龙凤被、和合被,挂的是发禄袋。新娘穿着凤穿牡丹花衣、花裙和“玉堂富贵”纹样的绣花鞋。成家后,期盼长寿,通常以“做寿”祝福生命长久。寿堂有挂寿字中堂、寿星图,也有挂《松鹤延年》《八仙上寿》《瑶池集庆》绣轴……

  女孩与刺绣尤为缠绵。镇湖人把姑娘称作“小娘鱼”,“小娘鱼”在闺房绣花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刺绣是必修课,也寄托着美好愿望。“谁家闺女好,绣工见分晓”,婆家是以绣品的图案针脚来判断未来儿媳是否心灵手巧,中意了绣品,才答应看姑娘,再商议嫁娶。

  “闺阁家家架绣绷,妇姑人人习针巧”。在镇湖,女子一旦操起绣针,养家糊口,就统称为绣娘。她们仿佛从娘胎里就遗传了灵巧血脉,又从七夕的乞巧得来织女高超技艺,纤纤玉手拈起小小绣花针,斑斓的丝线,绣不尽岁月故事,缠绵着绣娘的情怀与依恋。

  一寸慧心至,十指春风起

  镇湖1700米长的绣品街上,两侧全部是当地绣娘开的绣店,前店后坊。绣娘坐在店堂里刺绣架子旁,细针在灵巧的双手中一上一下飞快穿梭。

  数千年来,一件件刺绣作品中藏着的千丝万缕,每一丝每一缕何尝不是一个生灵的身世?一代代绣娘不舍昼夜,绣着形形色色的人生。镇湖,就是绣娘用一针一线、用悠悠慧心绣出来的。这样一个小镇,三分之二的人口从事刺绣、三分之二的收入来自刺绣。小镇的生命与刺绣密不可分、与一代一代绣娘的努力密不可分。

  三面环绕太湖水,造就了镇湖的秀丽,也造成了镇湖的偏僻。上世纪末期,苏南工商业蓬勃发展,而镇湖却仍大体保持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。绣娘们依然静静地在绣绷前“做生活”。

  直到本世纪初,镇湖才感受到守着的刺绣是个“金钵钵”。于是,一条集生产、销售和旅游功能于一体的绣品街应运而生。短时间内,绣品街形成了“集聚效应”,两万人口的镇湖小镇,集聚起绣庄436家,聚集着8000多位绣娘,刺绣从业人员达11000人。精美的绣艺、多变的针法和丰富的形象一下走到世人面前。一根绣花针,展现了镇湖轻巧袅娜的身姿,绣出了镇湖如诗如画的雅致,绣出了镇湖繁花似锦的盛景。刺绣沸腾了这个小镇。

  探寻苏绣小镇的前世今生,更应品味绣娘一针一线间平凡而又不平常的生活。在绣品街,我拜访了苏绣代表性传承人邹英姿,50岁的她秀美大方。

  邹英姿和母亲都是远近闻名的刺绣好手。6岁时,邹英姿开始跟着母亲学绣花花草草。“独坐纱窗刺绣迟”,静悄悄的小院里,从此有了邹英姿趴在绣架上的身影。“那时候女孩子人人学刺绣,不仅是为了自家穿戴的需要,更是补贴家用,从绣品发放站领到绣活就能挣一笔收入。”邹英姿说的是历史,从绣品发放站承接被面、枕套等日用品,那时,刺绣是实实在在的“做生活”。

  现在,邹英姿开了自己的绣庄。阳光透过大玻璃窗,洒在绷架前,室内一群绣娘飞针走线、神情专注,窗外传来几声小鸟的清脆鸣叫。展柜里各式各样的艺术品,有单面绣、双面绣、乱针绣等,琳琅满目,美不胜收。墙上挂着的一张大英博物馆永久收藏证书尤其引人注目,在我的要求下,我看到了一组“江南印象”的绣品图片:杏花飘落,芳草连天,几个江南的小儿女行走其间……绣品采用的是邹英姿首创的“滴滴针法”技艺,我想,作品获得青睐,技艺自然叹为观止,但蕴含在作品里的生活气息更令人回味。

  小镇的岁月静静流淌,绣品街演绎着绣娘各种故事。

  邹英姿属于传统的家传技艺,另一领军人物梁雪芳则是学者型绣娘,她的刺绣工作室在绣馆街。这里是镇湖为了发挥领军型绣娘的带动作用,规划建设的刺绣艺术展示中心,共有43套绣庄,属于镇湖的名人绣坊。梁雪芳告诉我,绣馆街的绣庄主要生产定制绣品,与绣品街上批发兼零售的绣庄形成错位经营。 

  从绣品街到绣馆街,两条街道相映生辉,奠定了镇湖作为“全国最大刺绣生产交易集散地”的行业地位。至今镇湖已完成“一街、一中心、一馆(刺绣艺术馆)、一园(苏绣文化创意产业园)”的建设,有了规模就有了影响力,这些平台建成以来,镇湖刺绣的销售额连年递增,目前在全国刺绣市场中,苏绣占百分之八十的份额,而八成产品来自镇湖。

  一针复一线,丰神自宛然

  梁雪芳说,“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,必须与其产生、发展的文化空间相依相守,才能有更光明的未来”。

  文化空间是与时俱进的,我理解,梁雪芳的这种“相依相守”,应该就是创新与求变,这也是苏州数千年来的传统。

  与时俱进首先在于贴近生活。

  “苏绣不应该是那种曲高和寡的东西,而是应该更贴近生活,让艺术承担起社会责任。”张静是一位80后绣娘,她对苏绣与生活的结合感触尤深。

  她讲了一个故事。1940年,中共地下党李希之到镇湖一带发展地下党员,以上海刺绣业职员的身份为掩护,住到以发放刺绣品为业的许如玉家。经审查考察,党组织决定首批发展6名新党员入党,李希之要求许如玉绣制一面新党员宣誓仪式上的党旗。夜深人静时,许如玉把自己关在房间,把窗户遮蒙得严严实实,精心绣制起由镰刀、锤头组成的党旗图案,连续熬了整整5个夜晚,到第6天东方日出的时候,终于用金黄色线绣好了那面鲜艳的党旗。

  把刺绣艺术与生活相结合,与社会责任相结合,这应该是新时代绣娘的一种风采。张静把这种作品称为“会意”作品。

  我看到她配合廉政教育绣的一幅莲蓬。细看,莲蓬葳葳蕤蕤,呈枯瘦之态,有着“俭”“寂”“静”的意蕴,又带着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的境界。张静说:“莲蓬就像是一个个符号,憧憬着春天的到来,孕育着新的生命。”

  创作这样的“会意”作品,绣娘姚惠芬认为是“化生”。就像许如玉绣党旗,传达一种圣洁与高贵,使作品的艺术本质和价值实现超越。姚惠芬说:“每个时代的特性都是不一样的,当一种手艺在一个时代是被人们需要的时候,‘化生’,才有可能被传承下去。”

  《苏州新梦——园林组画》是姚惠芬这种理念的探索。这组作品注重光影瞬间、色彩空间,借此营造园林的艺术氛围,赋予情感、意义和象征性。她介绍,想用自己特有的针法这个“刺绣语言”,与万物冥合。

  我仔细打量组画里《留园一角》,夏日炽热的阳光下,飘逸朦胧的荷叶似在随风微动,园林水榭被花香碧叶笼罩,丝线聚合,充满香远益清的热情,又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灿烂的美感。真是情思给了银针,针针有情。

  绣娘陈英华则用她的“刺绣语言”担当起另一种创新与传承。她用手中针线告诉世界:刺绣可以绣出山水人物,也能形象地展示宇宙科学,展现宇宙星辰的神秘莫测。她用两年时间完成了共16幅的“星空宇宙”系列。其中一幅《蟹状星云》就用了10种针法,历时7个月完成。“星空宇宙”系列繁复多变的色彩,令天文学家都惊叹“这是织女的作品”。故宫修复文物,陈英华在众多绣娘中脱颖而出,受邀修复乾隆花园倦勤斋的屏风,还用0.5毫米粗、40毫米长的特殊绣针将四万多颗小珍珠绣成龙,修复康熙赐给三公主的米珠龙袍。

  我听说,镇湖已经建立了创意刺绣孵化基地,组成创意刺绣团队,让社会功用与刺绣技艺完美融合,赋予作品社会灵魂,使镇湖刺绣文化的原创力更强,创新程度更高。镇湖刺绣,已经走出国门,一个江南小镇的艺术标签,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华文化名片。

  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,我流连于一个一个绣庄,山山水水的远近之趣,深幽楼阁的深邃之体,人物的瞻眺生动之情,花鸟的绰约亲昵之态,把我从嘈杂喧嚣的繁华中带回宁静与最初。阳光暖暖而疏朗地照在绣娘身上,她们下抵上拉,细密的针脚落在丝帛上,丝丝绕绕,手随心走,意蕴缱绻,银绦彩线一下子活泛起来。

  就这样,一美千年。(王友良